2022年3月11日,是 BBC 6 Music 开播20周年的纪念日。从 Chris Hawkins 的第一个直播时段起,全天滚动播放过去20年里的金曲、邀请前主持人、音乐人好友客串,分享特别歌单;从 Simon Pegg, Russell Crowe 这样的明星听众,到多年来与 6 Music 相伴日常的听友,纷纷在社交网络发来贺电,共贺生日。 BBC 的王牌音乐频率一直是 Radio 1 和 Radio 2 ——前者播放榜单热门音乐,后者主打经典流行。6 Music 被设立的初衷,美其名曰“填补1台和2台之间的空白”,其实更像个半推半就的项目:一个只在数字广播(DAB)专门放送“另类音乐”(alternative music)的频率,当时没人知道 DAB, 更没人在乎;听众也普遍觉得上不了 FM 的频率,肯定不是什么正经频率。
而主持人阵容也是一群散兵游勇:每日早间第一个直播时段的主持人,由电视真人秀常客、单口笑星 Phill Jupitus(搞笑音乐节目《乐坛毒舌嗡嗡鸡》的常任队长)担任;午间时段的 Liz Kershaw 之前主要做 Radio 1 晚间时段主持人,捅过不少娄子;Janice Long 是 Radio 2 借来的名主播,Tom Robinson 主要做 LGBT 方面报道,主持放克音乐节目的 Craig Charles 是喜剧演员,Chris Hawkins 当时还只能算个新兵蛋子,被安排做深夜节目。
后来,2003年 Steve Lamacq 在 Radio 1 的节目被关停,6 Music 把他吸收了进来;2012年,Gilles Peterson 以同样的原因加盟,逐渐成为律动音乐的一面旗帜。做过歌手的 Lauren Laverne, 做过 DJ 和演出企划的 Mary Anne Hobbs, 英国传奇 DJ John Peel 之子 Tom Ravenscroft... 最初 6 Music 的负责人也由 Radio 2 的 Lesley Douglas 兼任,她把 Radio 2 部下 Stuart Maconie 招过来的时候说,因为这个频道要显得“年轻一点”,“正好你不是喜欢那些奇奇怪怪的音乐么?”
Maconie 自此在 6 Music 开启了自己的节目 "The Freak Zone"(现在还在,很多实验音乐,非常好听),而这个频率也被这群“喜欢奇奇怪怪的音乐”的人彻底带向远方。他们拥护的不是什么前卫的理念,而是已经被说烂的“独立精神”:当狭义上的流行音乐已经成了可轻易复制批发的商品,作为艺术创作者的音乐人,是否拥有解构与重建经典的才华,是否拥有挑战与探索边界的野心?然而,"Celebrating the alternative spirit of music and culture" 明显不是什么讨领导喜欢的口号。它听起来太不求稳了。
我一直很喜欢这句口号,也在 6 Music 出版的一本书中看过这样的话:"It's about music that is not just a product of popular culture, but that also actively informs or responds to it." ——真正有“独立精神”的音乐,既是流行文化的产物,其本身也是对流行文化的回应。Jeff Smith, 现在的频率负责人,举了一个很好的例子:The Cure. 爱的人爱死他们,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被他们的外形吓退;从音乐、音乐史和文化的角度他们都经得住推敲,但同时,他们对主流文化的渗透,更是无法忽视的(听说最近都成了新版蝙蝠侠的灵感来源了)。这是一种超越音乐流派的标准,更完全不是“流行 vs 摇滚”、“主流 vs 另类”二元论这么简单的事情。
6 Music 团队的默契,便是希望摆脱排行榜(社交平台粉丝数)和时尚潮流(音视频点击量)的统治,挑选、推荐更冷僻的、不商业的、更具备原真性的音乐,给它们一个登上国家电台的机会。The Strokes 和 The National 这样的乐队最初在英国登陆便是通过 6 Music, 更不用说英国本地的独立音乐人受到的支持:Hot Chip, Anna Calvi, Shabaka Hutchings, Sault, Idles, 还有2021年喜提水星音乐奖的 Little Simz; 从 Grime 浪潮到 Nu-Jazz 场景,6 Music 总是第一个到场。
不用动脑子也能想到,这种极其窄众的频率,收听率好不到哪里去。除了要面对流媒体日益来势汹汹的算法压制,更不用说来自管理方面的考核和压力——其实 BBC 也是一个非常庞大、有时非常官僚的媒体机构,自我更新极其缓慢(1980年以来,6 Music 是 BBC 新开播的第一个音乐频率);而 6 Music 在其中有时像是一个避风港(回避政治议题),有时候则像一个 bug: 2010年 BBC 以成本过高为由准备关停 6 Music, 引来了十多万忠实听众的网络联名抗议——而且其中还不乏 Jarvis Cocker, David Bowie 和 Mark Ronson 这样的知名音乐人参与。后来 BBC Trust 经过评估决定保留频率,并且对听众的忠实程度“表示惊讶”。Maconie 说,领导们不该跟 6 Music 的听友“找茬”,因为这不只是一群音乐爱好者,更是一群热情、有见识的聪明人。
当然,随着生存危机的度过,6 Music 也不断有新的问题出现:主持人班底过于“中年白男”,随着收听率提升,节目风格愈发固化;听众平均年龄从建站初期的36岁提升到45岁,毕竟像 Chris Hawkins 和 Gideon Coe 这些效力了20年的元老已经进入中年,而新人主持人却无法迎头赶上;而对“新锐”风格的界定,也随着新血的缺乏,而有了故步自封的趋势;当年对“独立精神”的追寻,似乎也让人有了换汤不换药的担忧。不过随着时间逐渐沉淀下来的,也有在音乐行业中的定位:这是为数不多的不以“出身”论英雄的公共广播平台,据统计,2021年 6 Music 节目单中的曲目有85%都签约在独立厂牌,而每周的节目中,新歌比例占到了30%。6 Music 成为英国独立音乐行业最重要的宣发出口,规模稍大一点的独立厂牌,甚至会根据频率的节目的未来安排,微调旗下艺人的作品发行时间。
这个频率的一些特色企划也非常有趣,比如邀请名人担任客座主持,出彩的包括摇滚老炮 Iggy Pop, Elbow 主唱 Guy Garvey, Ezra Furman 等音乐人,以及演员 Martin Freeman 和 Cillian Murphy 等。——听过他们的节目真的会相信,原来音乐品味可以如此准确地放大一个人的魅力,而且谁是在真正地喜欢着音乐,真的很容易辨认出来。
再比如 6 Music Sessions, 邀请音乐人做客节目的同时,请他们在 BBC 的录影棚表演,同时制作视频节目和歌曲的音频版本。——其实不是什么新鲜的想法,但 6 Music 不仅坚持做下来,而且还高效地调用起 BBC 历史素材库中的各种音乐录音,有时在上午(英国时间午夜)听到整小时的70-80年代的 BBC Sessions 音乐会录音,真是太羡慕了。
还有 6 Music Festival, 疫情之前每年在英国不同城市举办。虽然规模不算大,但艺人阵容始终保持着与广播一致的调性。——能举办自己的音乐节,是一件多么劳累但一定很幸福的工作啊。
从2009年到英国学习开始听 6 Music, 之后好像始终都没有离开过。从各种各样的垃圾广播 app 到后来 BBC 推出了聚合平台 BBC Sounds. 我无法描述有多喜欢这个广播频率,想必也无需再絮叨它是如何影响我的广播主持人之路的;灵感枯竭的时候,我也没少从 6 Music 中寻找火花。坦白地说,在 EZFM 工作的时候,我对音乐版块的构思有很大一部分借鉴于 6 Music. 至于做到什么程度,那是另一个问题了,唉。
但是通过 6 Music 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依然是,对音乐的评判标准可能会因为主观而无法调和,但一定是一种超越风格、潮流、语言、年代而存在的“平等”:在这个标准之下,所有的音乐都有机会。这是比“独立”标签更重要的心态,也是帮助喜欢音乐的人拒绝刻奇的一味良药吧。
同时,就像人工挑选音乐无法被算法取代一样,我依然相信广播直播的意义——无论水平高低,一个鲜活的主持人总能赋予音乐合适的语境,无论是个人的、情感的、文化的还是音乐的角度,这种真实的情感流动,是无人值守的歌单无法取代的,就像算法可以推断出你可能会喜欢下一首歌,但却极少能把 Daft Punk 和 Edwin Birdsong 放在一起介绍。
我很怀念上广播直播的感觉,那是生活中非常罕见的一种状态:一半是倾诉,一半是表演;我的对话对象是有血有肉有真情实感的,但却见不到,也无法用身份确认;ta 不是具体的,但又是真实存在的,甚至能感受到那一端的喜怒哀乐。在做播客节目的时候,我试图一个人去重现这种讲述状态,但却从未成功过。
也许是一种“未到悬崖边”的余地吧。这也是我所想念的。